第21頁 文/李家同(暨南大學資訊工程系教授)
張教授是我的老師,也是我們大家都十分尊敬的老師,他在微生物學上的成就,可以說是數一數二者,他的專書,也被大家列為經典之著。張教授終身投入教育,桃李滿天下,我們這些和微生物有關的人,多多少少都應該算是張教授的學生。
張教授身體一直很健朗,可是畢竟歲月不饒人,張教授近年來健康狀況大不如前。去年曾經有過一次住院的紀錄。今年,他再度住院,可是他的情形每下愈況。張教授是個頭腦清楚的人,當然知道他的大限已到。他是一個非常開朗的人,也有宗教信仰,所以他對死亡很能接受,他說他也沒有什麼財產要處理,但是他十分想念他的學生,有些學生一直和他有聯絡,也都到醫院來看過他,但有好多學生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聯繫了。
張教授給了我一份名單,全是和他失聯的學生,要我將他們一一去找出來,一般說來,找尋並不困難,大多數都找到了。有幾位在國外,也陸陸續續地聯絡上了,有些特地坐了飛機回來探病,有些打了長途電話來。在這一份名單中,只有一位學生,叫做楊漢威,我們誰都不認得他,所以我也一直找不到他。後來,我忽然想起來,張教授一直在一所兒童中心教小孩子英文和數學,也許楊漢威是那裡的學生。果真對了,那所兒童中心說楊漢威的確是張教授的學生,可是他國中時就離開了,他們也幫我去找他,可是沒有找到。
就在我們費力找尋楊漢威的時候,張教授常常在無意中會說:「第二十一頁。」晚上說夢話,也都是:「第二十一頁。」我們同學們於是開始翻閱所有楊教授寫過的書,都看不出第二十一頁有什麼意義,因為張教授此時身體已經十分虛弱,我們不願去問他第二十一頁是怎麼一回事。
張教授找人的事被一位記者知道了,他將張教授找楊漢威的故事在媒體上登了出來,有很多電台和電視台都做了同樣的尋人啟事。這個記者的努力沒有白費,楊漢威現身了。
我那一天正好去看張教授,當時醫院已經發出了張教授的病危通知,本來張教授可以進入加護病房,但他堅決不肯,他曾一再強調他不要浪費人類寶貴的資源,我去看他的時候,他的聲音已經相當微弱了。
楊漢威是個年輕人,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,完全是勞動階級的模樣,他匆匆忙忙地進入病房,自我介紹以後,我們立刻告訴張教授楊漢威到了。張教授一聽到這個好消息,馬上張開了眼睛,露出微笑,也用手勢叫楊漢威靠近他。張教授的聲音誰都聽不見,楊漢威將耳朵靠近他的嘴,居然可以聽到張教授,他用極大的聲音靠近張教授的耳朵,從張教授的表情來看,他一定是聽見楊漢威的話了。
我們雖然聽不見張教授的話,但聽得見楊漢威的話,聽起來是張教授在問楊漢威一些問題,楊漢威一一回答。我記得楊漢威告訴張教授,他沒有唸過高中,但唸過了補校,他一再強調他從來沒有學壞,沒有在KTV做過事,也沒有在夜市裡賣過非法光碟,他現在是個木匠,平時收入還可以。生活沒有問題,還沒有結婚。
張教授聽了這些回答以後,顯得很滿意,他忽然叫楊漢威到他的枕頭後面去拿一本書,這本書是打開的。張教授叫楊漢威開始唸打開的那一頁。這本書顯然是一本英文入門的書,這一頁是有關verb to be的過去式,有I was,You were等等的例子。楊漢威大聲地唸完以後,張教授叫他做接下來的習題,楊漢威開始的時候,會犯錯,比方說,他常將were和was弄混了,每次犯了錯,張教授就搖搖頭,楊漢威會偷偷地看我,我也會打pass給他,越到後來,他越沒有錯了。習題做完了,楊漢威再靠近去,然後楊漢威告訴我們,張教授說:「下課了,你們可以回去了。」張教授露出了一種安詳的微笑,他又暗示他有話要說,楊漢威湊了過去,這次,楊漢威忽然說不出話來了。過了幾秒鐘以後,他告訴我們,張教授說:「再見。」
張教授就這樣離開了我們,楊漢威沒有將書蓋上,他翻回他開始唸的那一頁,這是第二十一頁。他告訴我張教授在他國中時,仍叫他每週日去他的研究室,替他補習英文和數學,可是他家實在太窮了,經常三餐不繼,他實在無心升學,當時他玩心又重,就索性不去了。小孩子是不敢寫信的,他知道張教授一直在找他,卻一直沒有回去,但他一直記得張教授的叮嚀,就是不可以變壞,不可以到夜市去賣盜版光碟,不可以去KTV打工,不可以去跳八家將。他也記得張教授一再地強調他應該有一技隨身,所以他就去做一位木匠師傅的學徒,現在手藝已經不錯了。等到他生活安定下來以後,他又去念了補校,所以他對verb to be的過去式,有點概念,但是不太熟。
楊漢威再看了第二十一頁,想起他最後的一課就停在第二十一頁,十幾年來,張教授顯然一直記掛他,也想將這一課教完。
張教授的告別式簡單而隆重,教堂裡一張桌子上放了張教授的遺像,旁邊放了那本英文課本,而且打開在第二十一頁上,桌上的一盞檯燈照著這一頁,因為這是宗教儀式,只有神父簡單的講道,也沒有人來長篇大論地說張教授有多偉大。但是神父請楊漢威上台來,楊漢威將最後一課的習題朗誦了一遍,他有備而來,當然都沒有錯。唸完了習題,他說:「張老師,我已會了,請您放心。」然後他走到桌子前面,闔上了書,將檯燈熄滅,這一堂課結束了。
我們這些學生都上了張教授的最後一堂課,他這次沒有提到微生物,他只教了我們一個道理:「你們應該關心不幸的孩子」。這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課。
【本文摘錄自《聯合報‧副刊》2006/01/05】